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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,日本每天平均自杀70人,一人自杀被报道,多人争相效仿,更有了自杀森林青木原树海、东寻坊等“自杀圣地”的出现。在日本,自杀已经成为一种“变态”式社会问题。
帮助更多企图自杀的人。”
自述 千贺健史 编辑 张锐嘉
千贺健史接受一条采访
今年8月,一条第一次邮件联系到千贺健史的时候,他的作品正在大理国际影会展出,“我现在人在东京,但我真的很想去大理看看。”
36岁的千贺,大学学的物理专业,“我好奇心旺盛,物理是我了解世界的一种手段。后来我的兴趣慢慢从物理世界法则转向人的故事。”大四时,他决定做一名摄影师,用摄影讲故事,至今完成了11个摄影项目。
最新的,便是《自杀潮》手工摄影书的制作。
千贺健史在画廊制作摄影书
每一本的纸张和剪裁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工。摄影书的制作在一间画廊进行,千贺通常会选一个下午开始印刷,每张纸需要反复进入打印机4次,整本书共444页,复杂工序导致他每次在画廊待3天2夜,只能印完6到7本。三天后,再坐最晚的一班地铁回家。回家后进行剪裁、装订,一本摄影书才完成。
采访在千贺的家进行,东京市中心外围的中野区,从地铁站出来可以看到密集的快餐、居酒屋,再往深处走就到了住宅区,幽静闲适,是个搞创作的好地方。
千贺家20平米左右,摄制组进去后,显得有些拥挤,“真是不好意思,我家太小了。”小客厅的书架上,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摄影书和相机,三部胶片和一部数码相机,也是他拍《自杀潮》用到的相机。
拍摄期间,千贺带我们深入住宅区中的一处车次频繁的铁道。“几年有人曾在这里卧轨自杀,血溅到旁边的住宅楼上,所以后来这栋楼重新刷了蓝色的外墙。”铁轨旁边可以看到千贺提到的“生命的电话”,拨通生命热线和人聊一聊,是阻止自杀者轻生的最后希望。
以下为千贺健史的自述。
2015年,我的一个朋友自杀了。
在这之前的4年,他消失过一次,两周后被找到了。他在这两周内去探访了日本知名的自杀圣地,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。后来他在朋友和家人的帮助下貌似有些好转,但最终还是在2015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他的自杀方式是当时人们讨论最多、最“流行”且没有过多痛苦的一种。
我得知此事的时候想为他做些什么,留下些影像资料。但我意识到拍摄这件事有点在消费他的死亡。
2年后我入围了Breda Photo Festival的一个委约计划,组委会提供资金让我们在一年时间内做出一个作品展出,主题是“To Beyond Infinity”(至无尽的彼岸)——一个思考、预测未来人类可能性的主题。策展人可能期待我们做一些高科技未来感的作品。但我的导师后藤由美提到:要思考日本的未来,首先要回溯日本的过去,而自杀便是一个很大的母题。
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调研。
千贺健史网站上的《自杀潮》项目
日语中有各种词语,意思是为承担责任而终止生命,表忠诚,比如じさい (自裁:犯罪而自杀)和じけつ(自決:做了不道德的事自杀)。
武士道切腹自杀精神(hara-kiri)更是被世界所熟知。甚至在当代社会,很多日本人做错事被世人指责时,他们会因保全自己名誉或惩罚自己,而选择自杀。比如2014年的内阁报告显示,80%的日本人赞同死刑,认为“一命换一命”不但是对于别人的一种尊重,也是对自己的尊重。
日本的历史文化深深地影响着现代人的生死观念。我2018年完成的4万字英文论文,主要研究了自杀的成因:对日本历史文化的追溯,自杀事件的媒体报道方式,以“维特效应”为代表的自杀模仿现象,人们对美好而神秘事物的追求等等……
从1933年开始,追溯日本群体自杀史
我有一个摄影师朋友很喜欢日本怪谈传说。从他那听说怪谈的发源地之一伊豆大岛有人跳火山的传说。我便开始调查,辗转图书馆、自杀现场、区域政府等地。回到东京后我去日本的国会图书馆查阅文献、报纸资料。
我开始思考自杀现象的成因到底是什么?
1933年,一位在伊豆大岛跳火山的自杀者引起轰动,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,所以当时的报道也极尽华美,报道用了类似“发生了一个极端的故事,女性神秘而美丽地死亡”的词藻。于是之后的一年之内,又有944人企图在此自杀。
从那开始,日本各地又发生了几起群体自杀事件。
70年代,日本板桥区的高岛平建起一片高层住宅,是当时比较少见的高层建筑。1977年,一位父亲带着2个儿子在这里跳楼自杀之后,几十人陆续在此跳楼,自杀发生频繁。媒体用计数的方式进行报道。
歌手冈田有希子逝世地
也有名人自杀后导致的群体自杀现象。比如1986年歌手冈田有希子去世后,一星期内有30多人追随她一起自杀。
到了这个时代,自杀情绪的传播更延伸到互联网上。现在网上会有各种自杀方式痛苦程度的详细介绍。因为知道了某种轻松的自杀方式而导致某次自杀潮流的爆发,这种情况越来越常见,比如硫化氢中毒自杀每年就有1000多起。
新小岩车站
自杀圣地的背后:可怕的社会认同与模仿
人们经常会错以为自杀圣地本身有什么特殊的意义,但其实更重要的,是大众如何传播这个地方。
最近,新小岩车站一时被称为新的自杀圣地。该站位于东京与成田机场之间,近一个月内4人跳轨。
日本很多媒体在报道此事时,为了博人眼球开始计数,措辞通常是“在新小岩车站又发生了自杀事件,这个月第几起。”仿佛在期待下一个自杀事件的出现。
这样的报道,让人把新小岩车站和自杀联系到了一起,造成人们对这个地方的自杀幻想,造成了去新小岩车站就能自杀的错觉。最终导致了连续的自杀事件发生。
青木原树海,是日本最著名的自杀圣地,被称为“自杀森林”。
这是在富士山脚下,是很安静很美的一片树海,富士山喷火之后造成土壤的凹凸和陷落。
这里给人一种比较危险的感觉,人也不太愿意进去。树海附近本身就是一块不允许人进入的圣地,所以很安静,也更神秘,人不常来,死后遗体也很难被发现。这也是很多人来寻死的原因之一,他们不想自己的遗体被发现。
起初自杀只是在当地发生的现象,后来慢慢地从外地远道而来自杀的人数逐年上升。
其实最初引起这一现象的,是日本作家松本清张的著名小说《浪潮中的宝塔》。在小说中,一位美丽的女性消失在树海深处并走向死亡……
远望青木原树海
我并不是在责怪作家,这毕竟是他的个人创作。但人们的确因此憧憬着美丽的死法,前赴后继地去到自杀圣地。
以前自杀者非常多,每年政府都会派人对树海进行搜索,搬运尸体并举行悼念,有关部门最后发布搬运回的尸体数量。但后来发现发表数字的行为,导致自杀者数量上升,于是再未对外发布过人数。
除了树海里可以看到诸如“如果在此自杀,熊会将你的身体咬得稀巴烂“的警示语,非营利组织也会有人在树海附近进行谈心活动,这样的行为对自杀人数的减少,的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东寻坊东寻坊是位于日本福井县一个景观独特的海崖。同样受到电视剧和文学作品的影响,东寻坊跳崖自杀的案件屡见不鲜。最多的是在2008年,有25人在此跳崖。但为保护自然景观,目前悬崖边并未修建防护栏。福井县为了防止人们到此自杀,特别安装了红外线摄影机,夜晚感应到有人想跳海自杀,就会播放“怎么了,别想不开”的录音,然后传消息通知当地的防自杀活动组织。(2004年,因一次捞尸工作而深受触动的退休警察茂幸雄,成立了“共鸣的心诗集/文集编辑部”——一个防自杀的非营利组织。截止到2014年的十年间,已成功阻止了500余人的自杀。他们在悬崖附近的几处住所还可供无家可归的企图自杀者休息。)
2016年,东寻坊无一人自杀。主要原因是当时游戏Pokemon Go在东寻坊附近有一些稀有的神奇宝贝,抓神奇宝贝的观光客越来越多,使得自杀者因为不想引人注目而减少。
东寻坊旁边有一个电话亭,在日本成为“生命的电话”(いのちの電話)。亭子里可以找到生命热线的号码,还有很多硬币,专门为了给这些轻生的人拨通电话的机会,和生命热线那头的人聊一聊。这是阻止他们自杀的最后的希望了。
制作《自杀潮》摄影书
我把4万字的研究文章,和拍摄的影像作品,最后集结为这本摄影书。摄影书只发售58本,这是我做调查时日本每日的自杀人数。
乍一看这本书就是用线穿起来的一捆纸,实际并不是。这本摄影书是由好几本册子、通过极为复杂的穿线方法做出来的。因为这种方式与自杀的主题有相似之处:容易受到轻视,深层却有着复杂的社会和心理成因。
《自杀潮》中思想病毒的展示
这本书总共采访了不到10个人。
起初我联系到相关的非营利组织,让他们帮我找到曾经有过自杀倾向的人进行采访。突然有一天,我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跟曾经有自杀倾向的人回顾他们自杀心境,这样的行为让我自己觉得很恶心,渐渐开始产生抵触情绪。
后来我发现亲近的朋友中,就有自杀未遂者。而和他们聊天,完全不能缓解他们的苦闷,反倒好像在压榨他们。那时,我就彻底放弃了对自杀者的采访。
最后,拜托身边非常好的朋友完成了拍摄和部分采访。以后,我希望可以在生活上多帮助这些朋友,成为他们的倾诉对象。
千贺健史制作的日本自杀地图 红点为日本自杀多发地
《自杀潮》内页
“自杀不等于解脱,
希望社会改变对自杀的认知”
据日本警察厅的统计,从1988年到1997年的10年间,日本每年自杀人数平均约为22000人。而到了1998年,这个数字一下增至32863人,首次越过3万人大关。
这种状况之后持续了十多年,日本成为世界上高自杀率的国家之一,且自杀人群以工作的中年人和青年人居多。
2012年,日本自杀人数多年来首次低于30000人,此后持续走低。近年来韩国的自杀问题其实更加严峻。
人们可能会觉得简单的问题比如霸凌就会导致自杀,但实际更为复杂。贫困的基础上夹杂其它压力,比如健康、人际关系、工作问题等,都可能成为自杀的导火索。
其实我在生活中被逼到了尽头的时候,也曾考虑过自杀。
我当时想,如果卧轨就可以得到解脱了吧。现在想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只是当下没有能逃离痛苦的方法。而当时从自己的认知体系里,唯一找到的出口就是自杀,过于轻易地把自杀和解决方案画上了等号。
我希望通过《自杀潮》这本书让想轻生的人明白,他们认为的自杀或许并不等于解脱。人们常会说:真的想死,活不下去了。其实并不是真想死,而是想寻找某一种逃离痛苦的方式。
我无法评价自杀者。他们承受了太多的痛苦,思考了各种排解方法最后能选择的可行方案是自杀。人想要逃离痛苦这件事,是理所当然的。
如果一定要责备的话,应该是责备没有给他们准备其他解脱方法的社会本身。我们必须明确此事。
希望在未来,这个社会可以改变对自杀的认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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