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花前月下的修行者
在巽桥上望见十三夜的明月时，我就知道，秋风已经吹进了京都。热闹的夏日祭典过后，微凉的秋雨淋湿了祗园的道路。艺妓与舞妓，迈着轻快的步伐，来到了我们本次雅集的所在地——名叫“多麻”的茶屋。
上个月我曾提到，茶室在日本被称为“市中山居”，是闹市中的世外之境，自成一方清净的天地。与之相比，初看之下的祗园，可以说是浮世中的浮世，红尘中的红尘。然而，但凡曾在祗园茶屋中入座的客人，想必会和我一样感到，此地绝非只有风月。
茶屋，是舞妓也就是少女时代的艺妓们修行与待客的场所，至今遵守“谢绝生客” （一見さんお断り）的传统，只迎接相识多年的常客和常客携来的同伴。在“多麻”那张深紫色暖簾的背后，女将（注：指茶屋的女主人）已经恭候多时，盈盈笑语间，引领我们进入一个私密而特别的世界。
与艺妓的端庄成熟相比，舞妓的妆容更留有豆蔻年华的稚气，长长的腰带垂在身后，发簪上的装饰随四季更替，明艳照人。
惊喜的是，这次陪伴我们的一位舞妓正值“换襟”前夕，即把舞妓的红色衣襟换成白色，通过正式仪式成为艺妓的前几周。身着黑色和服的她，头戴“换襟”前特有的玳瑁簪，为我们表演了只能在临近“换襟”时，在自己青睐的客人面前呈现的舞蹈“黑发”。代代相传的舞姿，纪念了一名舞妓人生的重要时刻，也成为在座的我们永生难忘的记忆。
艺妓，是以艺道立身的女子，不仅要能歌善舞，礼仪举止、谈吐措辞都要臻于完美，为此需要刻苦的修行。本可恣意挥霍的青春，奉献给了祗园的百年传统。
二“谢绝生客”背后的长情与诚意
作为前辈的艺妓穿着浅蓝色和服，上面有翠绿的枫叶图案，舞妓的粉色振袖上则点缀着小巧玲珑的红叶，两人一起跳起了火红的枫叶舞，衣袖翻飞，恍然间，思绪就飞向了深山中“红叶狩”的季节。
日本文化对时间的重视，不仅体现在对四季流转的敏感上，还反映在一些独特的处世观念中。艺妓与舞妓，一旦结下姐妹关系，情谊就会持续一生。看似不近人情的“谢绝生客”，其实是因为店家要熟知来宾的性格与喜好，结合具体的时间与场合，奉献最诚心的款待。
在他们心中，客不仅仅是客，更是从此要往来多年的朋友，所以才不会随意接待。而对客人而言，这样的店家不仅值得信赖，还须报之以忠诚。祗园的舞妓，绝不会为用心不专的人跳起“黑发”舞。只有经受住了考验的人，才能得到相应的礼遇。
“谢绝生客”的店家，与客人间的情谊有时会超出世俗的利益往来，甚至传递到子孙后代。“不负眼前人”——许多日本的百年老店，就是秉承着这样一种传统观念，在不断变化的历史中，留存了下来。
今天的宴席上，碧蓝花器里的那朵金黄色的菊花，应该是千挑万选，独一无二的吧。祗园与茶道，在对待人与人的情谊与“一期一会”的精神上，殊途同归。
三茶人武士的义气：蒲生氏乡
今天的日本茶道，往往给人以优美、柔和的印象，其实在“茶圣”千利休的时代，茶道是武士们磨练自我的修行之道。“利休七哲”中位列首席的蒲生氏乡，就是战国时代智勇双全的名将。
《纸本着色蒲生氏乡像》（上野尻酉光寺藏）
蒲生氏乡，1556年生于近江国蒲生郡（现滋贺县内），是日野城城主蒲生秀贤的嫡子。1568年，蒲生秀贤的君主、近江国大名六角承祯与日本“战国三杰”之一织田信长爆发战争，强极一时的六角家被消灭。作为投降的条件，蒲生秀贤让13岁的蒲生氏乡成为人质，前往织田信长所在的岐阜城。
意外的是，织田信长认为蒲生氏乡资质非凡，不仅许诺他迎娶自己的女儿，还为他聘请名师，悉心教导，在茶道的研习上则亲炙千利休的熏陶。蒲生氏乡不久后便立下赫赫战功，织田信长死后又跟随丰臣秀吉四处征战，辅佐他实现统一日本的大业。
1591年，千利休被丰臣秀吉赐死，获罪于当权者的千家，一时前途未卜。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，身为丰臣家重臣的蒲生氏乡不畏强权，郑重收留了千利休的子嗣千少庵，亲自请求丰臣秀吉重振千家血脉。在他的努力下，千少庵于1594年获准在京都重置居所与茶室，千利休生前所有的茶道具也归还本家。然而就在一年后，年仅40岁的蒲生氏乡在京都伏见因病逝世，临终时以花为喻，感叹白驹过隙般短暂的人生：
限りあれば 吹かねど花は 散るものを こころ短き 春のやまかぜ
花皆有期 纵是无风 终究谢去 奈何浮躁 春日山风
蒲生氏乡作战时纪律严明，平时则宽厚待人，深受爱戴。久经沙场与人世考验的他，对茶道有着深刻的理解，被千利休高度赞扬。据记载，蒲生氏乡喜爱朴实无华、刚健有力的茶道具，一如他的为人与作风。现存于东京国立博物馆的蒲生氏乡所作茶勺，勺口被削成陡峭的直角，体现了武士的气概。此外，野村美术馆收藏的蒲生氏乡茶勺，茶勺下端呈焦黑色，风格独特，铭作“藻盐垂”（もしほたれつつ），典故取自《古今和歌集》中的一首诗，意思是在艰难辛酸的困境里，泪水如海水般从须磨之滨的海藻上垂落（わくらばに 問ふ人あらば 須磨の浦に 藻塩たれつつ わぶと答へよ）。
蒲生氏乡所作竹茶勺（图片来自东京国立博物馆）
特别篇 大冢早苗老师爱光顾的京都料亭
对我而言，京都的魅力远不止于茶道。祗园中那家名叫“はりう” （Hari-u）的日本料亭，实在让我流连忘返，每次京都之行，都不能错过这里的美味佳肴。
“はりう”店主针生孝介生来自位于日本东北的宫城县，在京都、大阪学习了18年的日本料理，2017年自立门户，以京都的季节感和当季食材为基调，时而巧妙的搭配东北地区的酒食，根据当天客人的喜好，现场拟定食谱并下厨。接下来的几个月，我将分几次介绍“はりう”的秋冬菜肴，希望能向中国朋友们展现它无与伦比的料理艺术。
这一天的食谱，充满了醉人的秋日氛围：
一颗挖空了的柿子里，盛放着白和酱拌柿子果肉、占地菇与隐元豆。
樱粉色的天然鰤鱼刺身，配上搅拌山葵的萝卜泥，清爽可口。
肥美的鲤鱼与正当初旬的松茸，炖了满满一个小锅，熬出来的汤汁，让人回味无穷。
最后，我想特别介绍这道“炭烧带籽鲇鱼”，将炭烤过的带籽鲇鱼去掉脊骨，油炸脊骨与鱼头，可以连骨入口，喷香酥脆，配着京都传统的家常菜——胡萝卜叶拌芝麻，让我由衷感叹，京都的秋天，真是让人幸福的时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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