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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旅行青蛙》在中国成为爆款，是制作人从没想过的事情。这是一个害羞而且谦逊的团队。他们在访谈说，没想过跟谁竞争，也没想在大众范围内变得流行，只想给一部分人带来自由自在的享受。和成功准则相反，他们甚至不希望维持太高的用户活跃度，理由是考虑到大家手机里还有其他很多游戏要玩，「不想妨碍用户的游戏生活」。
他们深知「游戏终有一天会玩腻的」，唯一的目标是，厌倦以后再次想起这个游戏，想到的会是一些美好的回忆，比如爱。
文｜李斐然
采访｜李斐然 赖祐萱
编辑｜金焰
在游戏的世界里，似乎一切都是意外。迄今没有人能准确地解释，为什么人们会沉迷于一个个游戏。任何试图梳理游戏历史的人，都将陷入一连串毫无递进关系的混乱逻辑：两年前，人们迷恋卡牌游戏《阴阳师》，当时中国人的热门话题是抢火车票难，还是抽到《阴阳师》SSR卡难；转眼过了一年，超过2亿人爱上了MOBA游戏《王者荣耀》，他们沉浸在5V5对决中，在地铁里坐过站，在店里懒得招待顾客，把《王者荣耀》写进自己的小学作业里，甚至有公交司机一边开车，一边对战……
它们类型不同，玩法不同，画风不同，渠道不同，唯一的共同点似乎只有「让人迷恋」这件事，至于为什么让人沉迷，最常听到的回答是，「这是一个意外」。
就在《旅行青蛙》走红前，我参加了一场游戏开发者聚会，显然，他们想要对抗这种意外感。他们把这些热门游戏的具体数据挨个儿分析，做出精致的数据分析图，如何取悦玩家，如何激发人性欲望，在恰当的时间抛出令人难以拒绝的刺激和诱惑，最高限度占有用户注意力，他们的最大愿望是，「创造一条漂亮的（玩家）在线曲线」，持续在线，培养依赖，避免卸载。这就是游戏的「成功准则」。
然后，《旅行青蛙》就火了。这款在过去两周内迅速成为中国区APP Store免费下载排名第一的日本小游戏，又是一个意外。和所有的成功准则截然相反，它是一款主旨「放置用户」的游戏——你可以来玩，也可以不来玩；你来玩，小青蛙会出去旅行，你不来，小青蛙照样过日子，旅行、吃饭、看书、写信。
事实上，这款放置游戏的走红，对于制作团队也是一个巨大的意外。安心享受新年假期的制作人从没想过，假期归来的工作量突然变成日常的N倍，他们甚至没有准备好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采访和咨询。标注着「开发者」的电话接通后，除了第一句还能平静而礼貌地说「もしもし（你好）」，后面全是一连串惊讶的感叹，「诶！诶诶诶！啊啊……啊呀……啊啦啊啦……」
《旅行青蛙》在中国成为爆款，是制作人从没想过的事情。这是一个害羞而且谦逊的团队。他们在访谈说，没想过跟谁竞争，也没想在大众范围内变得流行，只想给一部分人带来自由自在的享受。和成功准则相反，他们甚至不希望维持太高的用户活跃度，理由是考虑到大家手机里还有其他很多游戏要玩，「不想妨碍用户的游戏生活」。
他们深知「游戏终有一天会玩腻的」，唯一的目标是，厌倦以后再次想起这个游戏，想到的会是一些美好的回忆，比如爱。
最后，制作人专门写信叮嘱，如果需要游戏截图的话，我们非常乐意帮忙，但是……请不要让我们提供照片啦，不想让人们看到我们的脸呢！希望大家记住的《旅行青蛙》，都是游戏里面的画面。
在没有标准答案的游戏世界里，这些就是更接近事实的一点点真相。我一向觉得，游戏世界是一个人性游乐园，在这里，我们一次又一次见识了贪婪、攀比、独裁、自私、嫉妒心占领高峰的时刻，直到《旅行青蛙》的存在，向我们宣告另一个事实，意外也可以这样发生。
以下就是关于这场意外的访谈全文。
《人物》：你知道自己的游戏《旅行青蛙》在中国很出名吗？
上村：我是从社交媒体和网络评论里发现这件事的。今年新年一过，我们突然收到了很多很多信息，特别是来自中国的海外用户发来咨询，信箱里的新消息越来越多。说实话，刚开始的时候，我更多的感受是困惑，真的是一头雾水。当然了，我们所有工作人员还是感到非常开心的。
顺便说一下，这个游戏在日本的状况和中国不太一样。在日本，它是从一小部分人那里开始受欢迎，慢慢地、一点点地火起来。
但是现在，来自四面八方的咨询消息突然纷至沓来，我完全处于被咨询「追杀」的状态，都还没来得及庆祝呢！等什么时候能有时间，还是想举办一下庆祝会吧！
《人物》：最初为什么想要开发这样的一款游戏？有什么事情触发了它的诞生吗？
上村：我本人很喜欢旅行，所以我把这种爱好融入了这个游戏的设计里，主人公的设定是憧憬成为一个旅行者，「旅行」成为了整个游戏的主题。
另一方面，在旅行者——也就是小青蛙——回来之前，用户要负责「看家」，这个过程也是他们在游戏中享受的一种开心。
《人物》：中国游戏开发者在接受采访的时候经常说，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突然喜欢玩这个游戏，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又不爱玩了，游戏的成功大概全凭运气吧！关于自己突然爆红的游戏，你是怎么想的？你觉得让游戏受欢迎的关键是什么？
上村：这款游戏为什么在中国玩家中这么受欢迎？说实话，我们现在也在调查中呢！
《旅行青蛙》从没有想过要和任何人竞争，不仅仅在中国，在任何地方都没想竞争。我们想要给予用户一个足够悠闲轻松的游戏空间，这是我们的设计初衷。
在这个游戏里，我们的想法是，玩游戏的主体虽然是用户，但是只要收拾好行囊，小青蛙自己也可以自由行动，想去旅行就去旅行，想呆在家就呆在家，无拘无束，可以随心所欲，开开心心地肆意游玩。这不就是现在十几岁到二十几岁、整天忙忙碌碌的年轻人最渴望的生活状态吗？
《人物》：可以介绍一下设计这款游戏的团队吗？开发游戏的时候，你们如何工作？有什么特别的团队习惯吗？
上村：开发团队一共有4个人，构成是：制作人、策划人、设计师、程序员各一名，男女比例是1:1，年龄大概都是25岁左右。我，上村，是《旅行青蛙》的策划企划负责人。我们4个人之前是开发《猫咪后院》的团队，这次继续担任《旅行青蛙》的开发任务。
开发的工作呢，是和Hit-point京都分公司所属的其他开发团队共同进行。我们会根据具体的工作不同，随时商讨团队问题。团队人少，所以我们在工作中可以随时互通有无，个人意见很容易相互沟通。团队的工作方针，是以质量为第一，以此为基准，再慢慢扩展开来。
要说工作状态的话，平时工作的时候，我们都不说话，一声不吭，默默工作，办公室非常安静。所以相比于其他游戏开发团队，我们大概是最安静的吧……
因为我们的团队成员全都是特别容易害羞的人……这次，就请允许我减少些更详细的介绍吧……
《人物》：在设计《旅行青蛙》这款游戏的时候，你们希望它是专门针对什么族群的游戏？为什么？实际玩家和你们设想的有差别吗？
上村：在我们的团队里，大家都很喜欢可爱的角色。为了能够让大家更容易接受，所以就将10岁到30岁的女性作为我们的主要目标客户。
但是，我们的用户不仅限于年轻女性，我们想让所有用户都能够享受游戏的乐趣。全年龄段的对象，那些不习惯玩游戏、甚至完全不玩游戏的人，都是我们开发游戏时希望能够覆盖到的群体。
我们公司并没有特别地去分析用户的情报，只是从社交媒体上获取信息，才发现我们的游戏在女性用户当中非常有热度和话题度，真的很火啊！
《人物》：在中国最热门的一则评论说，这款游戏类似于妈妈养孩子的过程，听到这样的评论，你是怎么想的？
上村：《旅行青蛙》是一款以旅行作为主题的放置性游戏，这个游戏给人带来的乐趣，除了 「收藏」这个要素以外，还有一个关键——用户和小青蛙之间奇妙的信赖关系。
就算不做旅行的准备，小青蛙也可以随意去任何地方。不用你花费精力，放任自由就行了。更何况，即使你为你蛙做好「旅行准备」，有时候收到的也是不想要的东西。不过，小青蛙会带回来各地的特产作为伴手礼，这样的举动不是挺有人情味儿的吗？
在这个游戏里，主人公小青蛙并不拥有一个具体的人物设定，我们希望用户能自己自由发挥，去构建属于自己的小青蛙人设。
《人物》：什么样的游戏你会认为是一款「成功的游戏」？在中国，用户活跃度、用户消费意愿等是衡量游戏成功的重要指标。在你的团队里，也有「成功指标」吗？
上村：我们公司里有好几个开发团队，游戏的企划、开发、运营都分配给不同团队负责。所以这就像在大企业一样，公司没有一个统一的整体成功目标。根据每个团队的不同，我们的标准都不太一样。
说到我所在的团队，我们每个人都是「游戏脑」（注：日本脑神经科学教授森昭雄提出，意指长时间频繁玩游戏的人大脑所处的特殊状态，其大脑通过仪器检测其脑电波和老年痴呆症患者相同），更不会去特意设置成功标准了。
《人物》：刚刚提到，中国游戏开发者非常看重「用户活跃度」，也就是「用户在线时长」，他们会在游戏设置上做出各种安排，希望拉长玩家在游戏页面的停留时间，但是你们的游戏恰好相反，很多时候小青蛙出去旅行，不在房间里，这相当于变相缩短了用户在线时间，这对许多中国游戏开发者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设计。可不可以解释一下这种松散游戏玩法的设计理由？
上村：我们发现，最近玩智能手机游戏的用户里，大部分人都同时安装了很多游戏。因为不想妨碍用户的游戏生活，我们专门设计了这样一种单次启动时间很短、玩法非常简单、放置在那里就可以玩的游戏。
但是，如果只是设计一款普通的放置游戏，简单地让用户把游戏晾在一边不管，也不是很有趣。所以在《旅行青蛙》中，我们让游戏「放置」用户，小青蛙把用户晾在一边不管，用户成了「被放置」的那一方。
《人物》：中国的游戏开发者非常注重「用户需求」，很多游戏直接是根据用户需求定制的，用户想要什么，游戏就给它提供什么。你赞同这样的开发理念吗？在开发过程中，你会在乎用户需求和市场需求吗？你的开发理念是什么样的？
上村：相比于策划游戏，了解用户需求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。
在策划游戏之前，必须要去追踪调查你所针对的目标用户的社交媒体，和他们正在关心的流行话题。但是，如果把现有流行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去使用，游戏就会失去个性。所以最重要的是，不仅要满足用户的显在需求，也要去探寻用户的潜在需要。
游戏进入开发环节后，这个原则也不能被丢弃，要尽可能去了解用户的需求和期待，才能不断去改善和更新。我们作为开发者，采纳用户的需求的比例大概是1：1吧。
《人物》：从你们公司2007年成立到现在，这个开发理念发生过变化吗？
上村：如果就开发团队来说，每个团队所负责的游戏不同，我们开发团队目前已经做过5个游戏，分别是《杀人熊猫》、《激战鼹鼠》、《猫咪后院》、《Pumpkin Jack》、《旅行青蛙》，工作人员的话，也从2名增加到现在的6个人。但是我们仍然最重视游戏质量，这一点是没有变的。
但要说有变化的地方，就是最初完全没有任何计划，现在开始有了工作进度表，在一定程度上开始了时间管理。
《人物》：在中国的游戏开发中，美术设计很受重视。甚至有一些开发者说，玩法、策略、数值关卡差不多就行，只要花大价钱给美术设计，游戏好看就能受欢迎。在这款游戏的开发中，美术的地位是什么样的？
上村：美术设计，当然是最花费时间和劳动力的。在我们的游戏里，美术设计完全不存在外包，全都是自己团队的美术设计师本人来负责。基本上，他都是一个人在完成这些工作。研发时间越长，开发费就会越多，这也是投资最大的一部分工作。
《人物》：在设计、开发这款游戏的过程中，它带给你的最大乐趣是什么？
上村：小青蛙的旅行目的地，都是真实存在的日本名胜之地。为此，我们几乎查阅了全日本的地图和旅行观光手册，研究各地区关于历史、自然、风俗的资料。在查阅这些旅行资料的过程中，我也收获了非常多以前从不知晓的知识，这让我非常开心，也很享受。托这个游戏的福，我现在几乎可以说出日本所有都道府县的地名。
《人物》：作为开发者，你自己也玩《旅行青蛙》这个游戏吗？你的小青蛙叫什么名字？你自己最喜欢的游戏环节是什么？你的家人也会一起玩吗？
上村：我玩这个游戏的时间，可绝不会输给任何人哦！
因为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吃货，所以我蛙的名字，全都是随心情取的食物名称，各种各样的食物。我的母亲已经50岁了，我发现她的智能手机上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偷偷下载了《旅行青蛙》，原来她也在玩。
我最喜欢的游戏场景，就是那种随随便便撒手不管的氛围，就放在那里，什么都不管，什么都不在乎，什么时候都能玩。其实此时此刻，我也正在玩呢！
《人物》：你自己最喜欢的游戏是什么？你也有不想玩游戏的时候吗？
上村：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玩游戏，一直在玩。最开始我喜欢玩的是传统的RPG游戏，也就是角色扮演类的那种非常严肃正经的游戏。这跟我现在自己开发的游戏完全不是一个频道的。不过要说我最喜欢的游戏，是奠定了智能手机休闲游戏基石的BeeworksGames公司做的，一款叫《蘑菇家族》（又名《方吉大家族》）的游戏，这是我很敬佩的作品。
《人物》：你觉得在游戏开发过程中，最重要的是什么？游戏的核心是什么？
上村：「永远不要舍弃最初的想法，永远追求游戏质量。」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信念。不管是什么样的游戏，总有玩腻的那一天。但是我们希望能够做出一款游戏，即便有一天你玩腻了，觉得厌倦了，心底深处却仍然留有对它的一点爱，厌倦中还有一丝眷恋，玩腻了依然爱它。
《人物》：《旅行青蛙》爆红之后，你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吗？希望有什么改变吗？
上村：从今年1月份开始，来自海外的咨询变得非常多。全公司都处在被新消息追着跑的状态。我的日常生活倒是没有什么变化，不过我想着，要是能借着更新游戏资料的机会，去国内到处旅行就好了……
《人物》：你会看用户对这个游戏的评价吗？你最喜欢的一则评价是什么？
上村：很多很多用户都给《旅行青蛙》寄来了意见、感想，这让我感到非常高兴。
有条评论每次看到我都会爆笑，它是这样说的：那个来小青蛙家门口串门的蜗牛，真的是朋友吗？每次都带着广告宣传单，它的真实身份……其实是发小广告的对吧！
（截图由青蛙riki、呱皮的老母亲提供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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